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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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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寂色,阴雨停歇后山中更添冷意。妄尘披了件鸭青薄氅,仍坐在蒲团上。仙身原本并不惧冷,不过是她想体会凡人冷暖,所以闭了仙法屏障。

她手里捧着那本南塘旧梦。

那初翻时掉出的纸页放在桌上,她盯着上面两行字,不懂得该如何解。

不入世,如何出?困己千年,只为如今。

妄尘皱眉闭目。她看不破悟不得,千年来都因为这不慧而憋闷。

入世……

她空为仙身,不垢不净,入不得轮回亦历不了劫难。如今时过一千六百年余,她明明就在此世,却又不在此世。

日月姬曾同她说过,他们这般的入凡世,便就仅如同看那话本,不入轮回不得六欲七情八苦体会,在旁观之与亲历其中总有分别。

她并非不曾尝试过改变这样的局面,她试过多次。

初至凡间时,她以仙法复生了一城因疫病暴死的百姓,本以为是大善,可炊烟不过再起一月,便化为乌有。他们死得莫名,如同睡去一般,她不解地查探,却发现无一例外的魂飞魄散,甚至连轮回道都再入不得。

那时正值酣春,春雨骤访一夜后,忘了是程家还是杨家,探出院墙的树梢上,还挂着未来得及摘下,被雨折得不成样子的纸鸢。

城口苏婆家,屋顶的破口漏得屋内满地潮气,两日前她帮忙一齐备好的瓦片,一言不发地堆在屋外,旁边放着早已被雨水霉烂的木盆。

一家又一家走去,原本昔日熙攘吵闹的街市,连同鸡犬虫雀一起,在满城花红柳绿的盎然春色下,和当年的赤颉一样死寂。

一夜之间,彻彻底底。

后来,她想要挽救一位造福百姓的良相,在烈日下的断头台上贸然现身,被那世的帝王以妖邪之名追捕。她当然不必如姚家小儿那般狼狈逃窜,但帝王杀伐仙家,本是未尽的国运刹那耗尽,洪旱交替,流民饿殍,确是让她看到了天君所言后果。

她问天君,凡人欲诛仙道何至于如此,天君却只回她:汝涉罪孽,天道如此。

天道如此,好一个天道如此。

她为此赎罪千年,不再动用半分仙法与凡人,竭力像凡人一般去救那些尚存生机之人。可这不够,远远不够赎清因果之中她所犯下的罪孽。

辗转四海遮名独行那些年,她的名字可以唤做虫鱼鸟兽花草树木之名,对她来说早已不再重要。

她在流民聚集之地施医布粥,听着凡人口中的神鬼故事,看着他们生老病死,也听过无数人临终前的遗愿。被战乱与天灾的洪流淹没的百姓,愿望轻的不敢落地,只能荡入吹向故乡的风里与梦中。可风吹不起地上的黃土,也带不走他们。

但她可以。

再后来……

在她安葬完最后一个能找到故土的人时,日月姬找到了她,在那人的墓前沉默良久后,以神令命她接任鹊楼楼主之位。

她是个瘟神般的仙,九天难容,世间难容,往何处去,皆是徒劳。神姬点她,道世间人大多以家为根,而家生牵绊,她无家亦无根,但并非不可拥有。

事已至此,她只能听进心中。她在人间寻着合缘之族,想以一族为切口,进这凡世再看真切些。那时战火刚歇,新君新朝,她在京中遇到了刚被封为定国将军的宋世良。他眉眼间是若有似无的熟悉,她不知这亲近之意为何自然而生,她未曾见过他,更无关凡间男女之情。

她并未思量太久,选了宋家。

宋世良并非只是枪马武夫。他初见时便对她坦言,宋家祖上曾是名艳旧京的文人世家,而后沉浮许多辈,富贵落魄皆渡过,国与君亦看得透彻,宋家今朝建功立业只为天下人,若是她想助他们官运亨通富贵滔天就不必劳驾。

那一年,她未再去找宋世良,而是在帝王书房中潜了只鹊鸟听耳,听着新君与文臣们对这位大将军的忌惮和往后的算计。

若无意外,这一朝的君王只会容宋家两代。这真是不必意外的收获,在此之前,她已见过许多世的功高白骨。

她传信约见宋世良,隔天便得了宋家宴帖。这年他刚得麟儿,自是比上一面和气许多。

“不知仙家这次找宋某……”

宋世良话未说完,便听得耳中传进无根之音,他听完那些熟识的忌惮谋算与皇帝的肯允,惊骇抬头,欲言又止。

“我可保宋家。”她淡然道:“妄尘在凡界无根,想寻一氏人家,愿否?”

……

“发呆呢?”宋戎行打断了妄尘的思绪,她偏头看向他,不紧不慢地将那纸页折好塞入袖袋。

妄尘嗅到宋戎行佩刀未散的血腥,皱眉道:“腥气倒重。”

“京内追姚家小儿追得忒紧。今日下山碰到十多个新派的锦衣卫,还见到个认识的,和他们打了两场。”宋戎行将佩刀取下挂在屋外,又拍了拍衣,轻嗅了嗅,这才走进屋内:“放心,都没死,六公子有分寸,弄晕了丢去隔壁县城医馆里,又托层五楼客消了他们记忆,周全得很。”

他又漫不经心地问道:“姚家小儿如何了?寒冬里逃了几月,后头折腾得又狠,这身体若平常医治怕是难养。”

“乐笙快到了,会给他疗养身体。”妄尘不甚在意地回。

“我以为……你会亲自来。”宋戎行坐到了她身侧,一脸吃味。

他午后其实回过一次,只是恰好看到了屋内妄尘点着桌沿让姚儒雪唤她名字的景象,便又走了。

直唤妄尘名讳之人并不多。宋氏家中皆称她为恩君,而家外与她相识的大多称她为楼主。

他自幼就因直呼她名讳,被爹请过数次家法。后来妄尘知道了,觉得小儿若喜欢,如此称呼也无妨,才让他随意。

他自然乐意,他从不愿真的将她当作长辈祖宗看待,却也清楚的知道,她允了他的任性,不过是觉得小儿调皮,懒怠苛责计较。

妄尘在他见过的一众仙家中,显得太过宽容。他印象中,她似乎从未同他人生过气动过火。

但今日之事,他品出了她待姚儒雪的不同。

妄尘仍看着那本书,并未看到他变幻莫测的神色,解释道:“乐笙与他关系非常,自是比我更合适。”

“关系非常?一仙一凡关系非常……”他想了想:“乐笙仙家相中这凡间玉公子了?”

“……”妄尘终于抬眼,忍着笑:“确是如此,相中他要给自己做儿子。”

“这……”宋戎行盯着妄尘,半信不信道:“恩君莫框我。”

妄尘就着书页画咒,又从额心取了一息仙识融进咒中,咒成悬起,浮向宋戎行。

宋戎行很少见妄尘使仙法,她这神仙做得素,若非不老,实在难识出身份。就譬如鹊岁仙乐笙,再譬如风楹,用起仙家法术,虽不说无度,却也随时可见,且每每都花里胡哨。

“摁入额心,初时许有些晕眩,不必慌。”妄尘言毕又翻了页书继续看起来。

宋戎行依言照做,一瞬恍惚过后那属于妄尘曾经所见之景在眼前一一重现,他识得此处。

京郊飞楼,九层之高,宋戎行是这的常客,但从未见这鹊楼楼主妄尘回去过。

但他此刻却见妄尘在顶楼与乐笙下着棋,仍是那副淡然温雅的姿态。

他听到乐笙愁闷地问道:“你可知折孑神当年身灭所化法则?”

妄尘递了个询问的眼神,乐笙又继续道:“人欲者不入仙道,仙道者灭人欲,逆者天罚之。”

“我听师父提过一嘴。当年折孑神君身殒是因几个刚点的凡仙谋害,虽不知其中真正原委,大概推算,也可猜测是凡中一权字作祟。”

乐笙落下一子,颔首称是,又道:“我有一儿,算一算……也该两千岁余了。这孩子父亲是个凡人,是故他一出生便入了轮回道。我知这是我的罚难之一,也认命,至少他历完轮回总能留命飞升。至于我,天雷八十一道皆受了。那时已奄奄一息,便很想再见吾儿最后一面。你师父妙知仙怜悯,送我来此处求请日月姬了我心愿。然神明爱众生,我并非作恶,日月姬救我一命,留我在鹊楼做事。”

“吾儿在凡间每一世都过得很好,想来该是仙泽护佑。说来可笑,他出生时我未来得及为他取名,后来这许多年,他却有了无数凡间的名字。”

画面戛然而散,宋戎行深深吸了口气,看了看妄尘,又看了看屋顶,叹了一声:“还真是……做儿子。”

“今日怎么突然想起规矩了?”妄尘仍旧看着手中书。

“啧……这不是看姚家郎一个个都这么温文尔雅知书达礼的,就去与我爹彻夜讨教规矩去了。”宋戎行笑了笑,给自己满了杯茶,一饮而尽。

“适才一声恩君,还道来得莫不是你兄长。也好……”妄尘仍是不甚在意的样子。

宋戎行早已习惯这样的妄尘,似乎是暖的,却淡得如那水中月般不真切。他同兄长叹过,自小就见这般仙道绝世佳人,实在难以再拨开目光去看那人间花。兄长却道水中月非真实,再动人心魄亦不过是可望不可得,且与她聊天实在无趣。

宋戎行心想,是啊,妄尘对事从不过多发问,她只待你如实相告,又或闭口不言。若是后者,也不追根问底。或许因她手中握着鹊楼,鹊楼什么事都给她递。

兄长觉得妄尘虽是仙家,不能论人那一套,但却实在奇怪难懂,曾言:“你看恩君对外事一概无多少兴致,看那些鹊楼递来的乱七八糟的苍蝇事却又耐得下心,递什么就看什么。不知道他们神仙是不是都这个样,反正啊,活得久,浪费起光阴岁月,打发起寿数春秋,倒的确是比我们凡胎肉骨精通,也难懂,实在做不得一路人。”

宋戎行想到此处便觉得心中苦涩,又想到方才乐笙所言八十一道天雷,实在清醒了,这杯满茶,就送他的心吧。

“我去看看姚家郎。”宋戎行走得利落,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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