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亭恕的声音没有什么语气。
听不出喜怒,很平静的陈述语态。
那股半冷不热的气息却一路从她的耳道,刁钻地钻了进去,将她的心神钉在了十字架上。
“……没有啊。”
周浮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都还没开始做亏心事儿,却已经提前心虚起来了。
而谢亭恕对她的支吾一如既往的没有耐心。
下一秒,周浮感觉到那只手毫不犹豫地抽走。
她侧头看过去,只见谢亭恕没有动,仍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
他甚至探出身去端起了自己那杯红酒,在黑暗中,就像是端坐在荆棘倒刺里,举着一支笔挺的玫瑰。
察觉不出任何异样。
周浮却忽然有一种感觉。
她如果现在伸手过去。
不会再被人接住了。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晚餐就在邹迩的院子里,展开了一场露天的BBQ。
邹迩还叫来了一个当地小有名气的乐队,陆安妮说,这下真成live house了,周浮当时愣了一下,后来在Coco的爆笑中才反应过来是个冷笑话。
旧金山五月的天气很适合烤肉,正好在夏季来临之前,气温不会燥热到让人根本不想靠近燃烧的炭火,也正好是一个有食欲的季节,听到肉放到铁烤架上,滋啦一声,人就感觉一身的能量都被抽空了,亟待补给。
一大群人吹着凉风喝啤酒,酒过三巡,周浮也就只吃了一点茄子和芦笋,以及陆安妮塞给她的一串烤棉花糖。
她胃口不是太好,可能是下午吃了那么大一块的奶油蛋糕,有点把她腻到了。
谢亭恕也没管她,一晚上基本都和邹迩他们几个人坐在一起。
几个男的包括薛以在内,都对邹迩的英年早婚相当慨叹,啤酒开了一瓶又一瓶,好像过了这个村就再也没了这个店似的。
倒是谢亭恕没怎么喝,一开始还陪着喝两口,后来就只偶尔聊到让他发笑的地方,才会勾着嘴角,抬手小酌一口。
周浮也没让自己落单,她跟陆安妮还有Coco待在一起。
Coco同样珍惜自己真正步入婚姻前的单身时光,黏着陆安妮盯着主唱看:“他真的好帅,我们今天可要看个够本儿,白人花期都很短的……”
周浮也跟着看了一眼那棕发碧眼的主唱,确实很帅,拥有欧洲人典型的好骨相,眼窝深邃,鼻梁高挺。
一般亚洲人在欧洲人面前,其实很难有长相上的优势,邹迩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在出去接乐队的人进来的时候,还开玩笑让他们赶紧找几个口罩来,别让外国人抢了风头。
“哎,我感觉对比之下连我都变丑了。”坐在周浮身旁的女生由衷地感叹道:“但是非常可恨的是,谢亭恕竟然还是那么帅,这小子是不是去整容了,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见他一次就觉得又变帅了!”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很有可能诶……”
这大概就是中心。
无论什么话题,最后总不知不觉地转到谢亭恕身上。
周浮顺着其他人的目光,侧头看了一眼。
谢亭恕明明是喝得最少的那一个,却呈现出场上最浓重的懒态,整个人倒在躺椅上,衬衣的衣袖已经被他挽到了小臂中间,右手松散地拎着长条状的易拉罐,小臂的线条微紧,掌骨在夜间的光线中,明暗交错,像一副极具质感的油画。
周浮一直觉得谢亭恕浑身上下,除了眉眼之外,最性感的就是那双手。
金银玉石,没有不合适的。
她有时候甚至在想,就这双手,是不是随便拿个黑皮筋缠两圈,都会有一种束缚文明野兽的美感。
转眼,身旁的人话题又转到了别的地方,紧跟着视线也一同转移。
就只剩下周浮还在盯着谢亭恕看。
所以还在生气吗。
都说人的皮肤其实是能感觉到视线的。
周浮不相信谢亭恕不知道她正在看他。
但躺椅上留给她的,始终就是一个漠然的侧脸。
夜逐渐深了,帅气的主唱说他们后续还在市区的酒吧里有演出,揣着丰厚的小费心满意足地走了。
局散了之后,谢亭恕自从邹迩那里出来,就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周浮跟在他身后上了车,谢亭恕的身影已经半隐进黑暗中,司机帮她关上车门的那一刻,无声的压迫感悄然而至。
“谢亭恕……”
司机熟练地按来时原路返回,旧金山的夜景却已经和白天截然不同。
这是全世界最繁华的城市之一,窗外的人潮,车流,热闹与喧嚣,让车里的死寂显得就像是一种刑讯逼供的手段。
经过一下午乃至半个晚上的角力,周浮已经精疲力竭。
她甚至有点后悔自己的冒失,她不该去洗手间那么久,把谢亭恕一个人丢在那里。
他这种习惯了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怎么可能能忍受这样的对待。
“我以后不会那样了,你别生气了……”
沉默在无限延伸,就像太平洋的海平线。
周浮终于在进门的那一刻,就在玄关拉住了他的手腕。
他在回来的路上放下了衬衣的衣袖,蓝宝石袖扣与纯银的雕花底托划过她的指尖。
硬挺而圆润的凉意。
“哪样。”
谢亭恕终于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目光平静而幽深。
周浮忽然又被噎住。
她要怎么说。
“不知道?”谢亭恕当即冷淡而又潦草地收回目光,“那就等你知道了再说。”
周浮赶紧抓紧他的手腕,仓促地说:“我不该把你丢在客厅的。”
谢亭恕没说话,动作却没停,将手臂抽了出去。
蓝宝石脱手,他并不满意。
“谢亭恕——”
她不能让今晚的事情就这样被冷处理掉。
周浮有一种预感,如果她没有处理好今晚的事情——
谢亭恕不会再给她机会了。
情急之下,周浮从背后抱住了他。
“我去找薛以说话是因为……我听到他说他哥……”
这是和薛以都没能说出口的话。
周浮一边说,一边感觉支撑着脊梁的那股劲,就像是出现了裂痕的轮胎,正在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发生泄露。
“我以前初中的数学老师,好像跟他哥同名……”
她再一次感觉到,她正在被驯服。
被谢亭恕驯服。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周浮的声音逐渐地小了下去。
她从见到谢亭恕第一眼就开始惧怕的事情,还是在发生。
不可改变,不可逆转地在发生。
“我耳朵红是因为、是因为……”
是因为尴尬,因为突然被薛以追出来问出了那句话,她意识到自己给别人添了麻烦,意识到自己给了别人压力。
这里其实是最好解释的部分。
什么都好,什么都能说。
但周浮已经有点乱了。
“周浮,”
这种慌不择路当然不可能瞒得过谢亭恕的眼睛。
短暂的沉默,周浮的手腕被人抓住,拥抱被轻易瓦解,她看到谢亭恕朝落地窗前抬了抬下巴。
“站过去。”
又是罚站。
周浮几乎一瞬间就想起一月份的那个电话。
谢亭恕让她站在他首都的那套房子里,让她听着自己忙碌的学习生活,面对着和那个世界完全无关的夜景。
他说,不喜欢她对别人摇尾巴。
那是周浮第一次有被人戴上了项圈的感觉。
她走到落地窗前,和角落等身比例的米奇站到了一起。
很快,透过玻璃窗的反光,她看到谢亭恕从房间里拿出了电脑,放在了茶几上。
一模一样。
周浮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旧金山繁华的夜在一点一点落幕,耳畔是不规律的,手指敲击键盘的声音。
虽然谢亭恕没有明说,但周浮明白,他是在等。
等她脆弱,等她坦诚。
等她的精神与身体濒临极限,再也没有说谎与反抗的余力。
然后再恰到好处地施以一些怜悯与温柔,抚摸着她的脸颊,为她打上无法逃脱的烙印。
如果说最开始周浮对谢亭恕的恐惧,更多来源于他的第一印象。
那么她现在是真的开始害怕谢亭恕这种令人身心屈服的威压与手段。
“过来吧。”
听到谢亭恕的声音,周浮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因为保持同一个姿势已经太久,周浮的膝盖都已经有点僵了。
但她的情绪已经冷静下来,“薛以是以为他哪里做得不对,所以我才和他说话的,追出来也是为了问这个,搞得我也有点尴尬,所以也没好意思跟他说老师的事情。”
谢亭恕的电脑还是打开着的状态,听周浮说到这里,他慢吞吞地掀起眼皮,扫她一眼:“什么老师?”
他仿佛天生就有察觉到异常的嗅觉。
周浮微微抿了抿嘴:“我初中的数学老师,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薛以的哥哥,反正……他对学生都很好,可惜只待了一个学期就走了,我有很多同学都很怀念他。”
她前面那番话的内容是精心准备过的,每一句话都有作用,可他却偏偏点在了周浮最想一笔带过的地方。
周浮乖巧老实地在谢亭恕身旁蹲下,伸出手去抱他,轻声地撒娇:“你能不能不要再让我罚站了,腿真的好酸。”
她是真的怕从谢亭恕口中,听到薛蕴的名字。
“现在倒是会撒娇了。”
好在,谢亭恕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神色些微松弛下来。
周浮低下头,细细密密地和他接吻。
她还是无法摆脱那双眼睛带来的生理上的吸引力。
稍微吻了一会儿,周浮的腰已经有点软了,谢亭恕带着她坐到自己腿上,滚烫的呼吸落在她的侧颈。
轻柔的,和缓的,安抚性质十足的,过于缱绻的吻。
是鞭子过后的糖。
“周浮。”
周浮整个人都要陷进那种感觉里去,微微眯着眼,含糊地应声。
“嗯?”
她垂眸,对上谢亭恕的目光。
是熟悉的,游离在沉沦与清醒之间,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别让我发现你在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