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曳炫目一瞬，下一秒就立在了荒郊林野之间。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麻布粗纱，对襟长摆，处处透着寒酸窘迫模样，偏偏剪裁之处还暗藏心机，刻意加工，若非针脚走势略显粗糙生疏，倒真还称得上独出心裁。
所以这明明穷酸得紧还故凹造型的矫揉做作是……？
他蹲下身来，靠着一颗槐树树干接收这个世界的记忆和信息。
……
青幽浑身是伤地滚落在地，在她身侧是一头刚被挖了肚刨了肠的猛虎，虎眼微瞪，大概死不瞑目。
这一次她早有警醒，虎口之下绝地反杀，虽不至于像上辈子那样狼狈到显出真身，却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她丧失了行动力。
此刻正浑身泥灰，侧趴在地上，看着自己汩汩出血的腿，忍不住紧皱眉。
但是没关系，待会儿就会有人来救她了，思及此，青幽脸上牵扯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石子划伤了她的手，她双手抓地拖着伤腿艰难地往前匍匐着，一是要抓紧时间赶往上辈子被救的那颗槐树跟前，二是得离旁边这头死虎远一点，血腥气飘散，难免引来其他野兽。
一双幻化而出的腿本是她全身最为娇嫩之处，此时不仅嵌了两颗虎牙洞，还要忍受地上石子树根的磨砺，青幽几乎是紧咬着牙在朝前爬。
她拖着下半身，不过才爬出三丈远就听得一声惊呼。
她碧绿的眸一瞬冷凛。
她转头，不远处站着个灰步粗衫的书生，那声惊呼便是从他口中而出。
青幽笑了，不过是在心里冷笑。老熟人呐……她眸中冷凛像春风过湖一般柔化开，楚楚可怜和娇媚望烟信手拈来。
“公子……救救奴家。”
她话毕，来人下一瞬就跑了过来，青幽在心底嗤笑，结果那人却在离她还有三丈远处就停了下来，再没走近半步。
“公子……”即便心中不耐烦，青幽还是花见花怜地抬头凝望着他。
没有谁能在她这一族的容貌之下无动于衷，果然，对方动了。
青幽弯到一半的唇蓦地僵住，这贱男人竟然却是往后退了两步？？
他甚至还一脸警惕地看着自己？？
这和上辈子说好的不一样，明明……
青幽看了看不远处的虎尸，知晓了因由，心头烦躁，手里不自觉地狠抓了一把灰沙。
下一瞬只见男人果断地转身背对了自己，口中念念咕叨有词——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咳，姑娘……”
青幽冷着脸，心说你他妈地装什么正人君子！你一副黑寡心肠什么模样我还不知道？
要不是还得靠这人带自己出树林，青幽简直想像掏虎一样掏挖他的内脏，捏爆那颗丑陋的人心！
“ 姑娘当真身手了得！”男子坚定又坚定地背对着她，连头都不侧一下，如同深知陷阱在后，转身即难逃一般。
他嘴中夸赞带着真心实意的激昂，而后微赧颜试探：“不过想必现下姑娘已是无力再处理这头死虎，不如交由在下代劳？”
久久没有得到回答——“额……姑娘？”穷酸书生转过身来。
陷入仇恨的青幽霎时回神，眼里愤恨褪去，她凄然一笑：“小女子身世可怜，孤身一人误入入林中，不幸遇得猛虎，多亏路过的一位大侠将猛虎斩于剑下，这才得已脱困，我……”
话还未说完，穷酸书生忽地眼睛一亮。
青幽以为他终于上钩了，于是更作无助可怜状，怎么诱色可餐怎么来。
接着书生的视线就飘乎乎地落到了她半·裸的还在流血的腿上。
呵……明明上一秒口中还道着圣人之词，现下视线却黏在她腿上跟苍蝇叮缝一样挪不开。
青幽面色不动，故意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噢，当然失败了，并且胸前的衣襟毫不含糊地给挣扎得松垮了开。
她的脖颈尚且干干净净，没沾到血也未染到灰，如同白玉一般，胸脯更是在衣襟间若隐若现。
穷酸书生的眼睛一下就从腿上挪到了她胸前，那因为干瘦而凹陷的脸颊腾地浮出两朵红云，看似羞赧，视线却直勾勾地毫不遮掩。
呵，好色又贪得无厌的人类。
青幽泫然欲泣：“公子……救救奴家。”
本以为怎么都能得到回应，却不料下一秒穷书生直接转过身，毫不犹豫地朝死虎走去，在虎尸跟前蹲下时，甚至还间接朝自己胸脯投来遗憾一眼。
遗憾……一眼？
“……”草尼玛。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不管青幽怎么哀求，勾引也好，□□也罢，这穷书生硬是半点搭理也没给她，眼神都无一个。
她半趴在地上，忍着受伤的腿和一身尘土，苦痛折磨，恨意交加，而不远处的死穷酸书生专注着，捣鼓着，最后不甚利落地……
剥下了整张虎皮？？
“……”她竟然输给一张皮？！
顾曳剥完皮后又费力地将血淋淋的老虎翻了个身，看着虎腹下三寸处，本是同为雄，相煎何太急……算了，穷是原罪，罪无可罪，遂一扬手，牙酸地割下虎鞭。
拿剥下的皮将虎鞭包好，卷成一卷，剐了树皮捆住。他本还想掰走虎牙，无奈携带的破烂匕首不够锋利。
顾曳盯着死去的老虎，眼神有片刻地懵神，这次的任务对象不是人，甚至于她来说，自己甚至算得上颇有过节——原身得罪过她……
真是开局不顺呐。
青幽只见那臭书生呆定地凝望着剩下的虎尸，口中似浅似深地叹了口气，眼中遗憾竟比盯着她半露的胸口时更甚？
这臭书生改性了？一头死老虎比她这个活美人还有吸引力？？
半晌，书生站起身，将虎皮夹在腋下，脚步一挪就准备扬长而去。
“站住！”青幽忍无可忍地呵住他。
书生诧异地回望过来：“姑娘还有何事？”
青幽一阵恼怒，指端泛起痒意，足已划破虎肚的尖利指甲叫嚣着长出指腹。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压抑下心头的暴虐，平静与他商量：“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应当知道过河拆桥乃是小人所为。”
她一字一顿地望着他：“拿了虎皮就该救我。”
穷书生怔大眼，似是觉得她很不要脸：“姑娘不是说这虎不是你杀的？”
“既不是姑娘杀的虎，那在下即便取走虎皮也不过是欠了那位不知名的大侠一个人情，况且……”
不知是不是青幽的错觉，“不知名”三个字对方咬字极其明显，明显到她额角直突。
越说越有理，书生抿唇欣然一笑：“那位大侠做了好事不留名，救了姑娘不图报答，直接一走便了之，如此磊落阔达之性情，想必也是看不上这么一张小小的兽皮的。他丢虎尸于林间，我代为利用，自己剥皮自己卖，于情于理怎么都说得过去。”
书生满意于自己的诡辩，惬意地眯了眯眼：“姑娘，你说在下说得对吧？”
青幽一口老血咯在喉间，总算知道他听闻那虎不是自己所杀时，那忽而一亮的眼神是为了何！
人类果真心机深沉。
青幽碧透的瞳孔被仇恨笼罩，绿得如墨，浑身冰冷的血液顷刻间全都沸腾了起来。
那沸腾是在火中淬炼过的，是仇恨佐以疼痛反复捶打的，它蒸腾了灵魂和理智，叫嚣着让她杀光所有人，所有人！
而今时重生，她眼前人，便是所有人。
穷书生见她气势一变，心头顿生警惕，夹好虎皮就是往后一蹿。
青幽毫无温度地盯视着他，指尖利爪缓缓生长：“虎虽不是我杀的，却也是我付出代价才招来的，若无我腿上的伤，便无你手中的虎皮。你取走虎皮，抛我于山间，弃我于不顾，得了我的好处，却任我生灭……呵，此处无生，径自我灭。”
书生后颈发毛，再退一步，恭敬拘礼：“姑娘说得实在有理，小生实在认同。羸弱女子似娇花照水，竟还不顾自身安危，当先奋勇！姑娘饲虎之肝胆壮举如同佛陀饲虎之为法舍身！没得佛陀，没得虎活！没得姑娘，没得虎死！”
“所以在下……并未将整只虎尸全部占有，而是仅带走了虎皮和虎鞭，剩下的就留给姑娘好了！”
他正义凛然，卑躬君子，边说边退，越退越快，转眼就溜。
青幽眩晕，此人无耻之大极！
她看了眼被剥了皮的老虎，血淋淋的身体与她上辈子死前何其相似，她一身血肉被抽了筋拔了鳞放了血，榨尽一切用途。
她喉间忽地泣血，灵魂嘶吼：“是你不想带走吗？明明是你带不走！”
额……穷书生顿住脚，埋下头，离着她十丈远，只管瞧着自己破烂的脚尖。
风把林间的血腥气带得越来越远，日渐迟暮，腿上源源不断的剧痛令青幽惨白了脸，她垂下眼，心中除了恨意还有困惑和无望：“为何不救我……”海神娘娘……既让我重来一次，又为何不救我？
上辈子她被缚于火海活活烧死，这辈子尚未手刃仇人，难道就要在这林间渴死疼死？那她重来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顾曳还以为她问的自己，顿时心里一踯躅。
浑身都是伤口的女人整个人笼罩在一种空茫的情绪里，垂下的眼睫盖住了那双碧绿如泉旖旎又妖娆的眸，这才叫人敢将视线投至脸上细细打量她美到近乎诡异的容颜。
他收回视线，心下叹气，又退后了一步，毕恭毕敬地作了个礼：“不是小生不愿搭救姑娘，在下家境实在贫寒，养活自己尚且艰难，家里要再多一张嘴吃饭，在下就不用念书了。”
青幽抬起眼来，用以勾引的刻意娇媚清散开，只剩海水一般的咸冷：“我不吃你的，也不用你的，只需要你带我下山。”
他闻言更是谨慎地离远了一点，倒是躬身揖着的礼半点没有含糊：“这就更为不妥了，男女授受不亲，小生断断不可污了姑娘清白！”
清白？呵……要不是早知道他是个什么模样，这番冠冕堂皇的作派，她恐怕还真要当他是个人了。
见他浑身戒备，警惕到头发丝都要根根竖立的样子，青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呵……不过是比起好色，更为惜命罢了。
原是她料想错了，她万没想到这人竟然惜命至此，色字当头，予取予求，他竟然也能把持得住。
上辈子她受了更重的伤，付出更为巨大的代价，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却也不过堪堪摆脱猛虎的追击。
这辈子重来一次，她定下心千钧一发间虎口求生绝地反杀，本还自喜，却没想到最后同样失利。
他不肯救她了。
这穷酸书生一副小人心肠却也警惕过人，不过是让他意外看见了一头虎尸，他便说什么也不信任自己了。
青幽摸着自己不断淌血的伤口，凄然一笑：“命都快没了，还要清白作甚？你何必拿话搪塞我，见死不救非要说得这么好听。”
穷书生臊红了脸，踯躅了两下，捏紧新鲜出炉的虎皮：“姑、姑娘等我一日……”
“等小生将虎皮变卖出去便用银钱请两位大力的婆子上山来将你抬下去……还会姑娘请位大夫，抓两副伤药！”
他说着就转身朝山下奔走，步伐急得不像是要救人，更像是要逃命。
“站住！”青幽再次呵住他。
穷书生站住脚，不情不愿地转回身来，那样子就像是被胁迫的昏君不舍地想最后再看美人一眼，但也只是看一眼。
多情的君王更惜命，马嵬坡前再凄惶，赐死的旨意终归要下。
青幽撑着最后一口气，拿出最后一张底牌：“我是你们人类话本里的鲛人，你救救我，我能给你很多好处。”
原本还无动于衷的书生忽地眼睛一亮，端倪太多了，她碧色的眸，持续失血也未消逝的生命力……
他朝她靠近了几步，但也仅仅只有几步：“你真的是鲛人？”
他的语气惊喜又笃定，仿佛老早就等着她自己承认。
青幽碧绿的瞳孔毫无情绪地直视着他，一眼望尽他眼中贪婪：“我是。”
书生的眼神更亮了一下，克制地打量着她的眼瞳：“那你能泣泪成珠？”
“不能。”
“那你会织鲛绡？”
“……也不能。”
“那你会唱歌引得百鸟来朝？”
“……”
青幽忍无可忍：“话本子别看多了！”
书生眼里的光一下暗去。
青幽：“……”草尼玛。
他难掩遗憾地叹气，失望地转过身，一边下山一边嘀咕：“还鲛人，结果什么都不会……空有一身美貌，我又不能把你卖进勾栏，那非君子所为……”
青幽：“……”艹尼玛！
“站住！”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呵住他了，说是呵住，可谁都清楚是实际情况迫人不得已而恳求。
书生再次转过身来，两人的距离已经隔得更远了，巨虎横亘在两人中间，像拉锯战一般。
青幽捏了把土，声线有些紧绷：“我不会泣泪成珠，也不会织绡，百鸟更不会因为我的歌声而围聚朝拜，但我比你想象的更有用……”
她看他一眼，心尖有一瞬的颤抖：“喝了我的血……可以长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