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旭北咬牙扯出个笑容来:“你说的没错,确实思想契合更重要一些。”
江自鸣刚要说话,就听到不远处有人扯着嗓子喊32号,她立刻跳起来,连忙赶到窗口前。
没一会儿,就端着个大托盘回来了。
她先把东西放下,然后手脚麻利地将米饭和筷子都给对面摆好。
邵旭北跟个大少爷似的稳稳坐着。
倒不是他不想帮忙。
实在是江自鸣动作太快,几息之间就把事情都办好了。
邵旭北心里不大自在,想到这顿饭最后也是人家付的钱。
他不仅吃白食,还得等着别人伺候他吃白食。
邵旭北心里涌上来一股说不清的感受。
他之前也没有什么交往过密的异性,寥寥几次聚会也没让女孩子们出过钱。
猛然间被请了,人家礼数还这么周到,一时间,邵旭北的自尊心作祟,觉得有点受不了。
打记事起,邵旭北生平头一次觉得扭捏。
手指拿起筷子的动作怎么看怎么迟钝,怎么看怎么僵硬。
抬头一看,江自鸣正等他下筷子呢。
见他望过来,江自鸣催促道:“快吃呀,我和好几个学长学姐打听过,这家麻辣香锅做的可是一绝。”
邵旭北夹起一根绿叶菜。
他原本还酝酿了很多话,此刻都说不出口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见他动了筷,江自鸣才开始吃。
刚一入口,眼前一亮。
麻辣鲜香,鱼豆腐口感Q弹,宽粉上蘸着红油和芝麻,连平时不爱吃的蔬菜,都在些微辣意的衬托下变得爽口清甜。
她想,一定要带许多来试试。
热热的食物沿着食道滑进胃里,给人带来强烈的满足感,连带着饭桌上的气氛也变得柔软下来。
江自鸣继续刚才那个话题闲聊:“我觉得你也不用着急,缘分到了什么都好说。”
说完偷偷打量了一眼对面的人。
江自鸣对于长相是一个有些迟钝的人。
或者也可以说,她刻意抹去了对于脸的关注,将注意力聚焦在一些更值得关注的地方。
比如言行举止。
但有些人的美是强烈的、甚至带有攻击性的。哪怕其本身的气质温和,但只要一瞧见那张脸,总会让人产生心跳漏拍、头晕目眩的反应。
这样的容貌并不常见。
许多算一个,还有秦意非。
现在,邵旭北应当也算。
他正低垂着眉眼,细嚼慢咽,一派温文尔雅的贵公子作派。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过慢条斯理,让人觉得,他也许不大喜欢这饭菜。
邵旭北听到这话,有些无力。他不打算继续在饭桌上进行这个话题了,反正还有一下午的时间,他总有机会把话说明。
因此他只说了句“有道理”便把话题敷衍了过去。
当事人都不想再谈,所以江自鸣也将话题跳了过去,转而聊起了家乡。
提到这个,邵旭北有些兴趣了。
他看过江自鸣登记的家庭住址,按理说,兰市的占地面积不算大,下面的县城也不算多,应该没有什么地方是邵旭北不知道的。
没想到的是,这个地方就像江自鸣这个人一样,完完全全长在他的知识盲区上。
兰市梅县菊镇冬村。
邪门儿了,他竟然连梅县都没听说过。
上网搜搜,发现竟然还是一个没摘帽子的贫困县,他居然没有一点儿印象。
邵旭北问道:“你在三十七中上的高中?”
江自鸣吃得正欢,对话里打探的意思一点儿没听出来,听他提起自己的母校还挺高兴。
“对呀,我们学校还不错吧?”
说完她才想起来邵旭北上的八中在市里才是赫赫有名,她们学校只能排八中后面。
这就有点儿在关公面前耍大刀的不自量力。
但邵旭北不觉得有什么,顺着她说了下去:“是挺不错的,师资力量、教学条件,在市里都挺靠前的。”
他嘴上说着并不明显的恭维话,心里却关注着另一件事。
那你是怎么上的三十七中?
三十七中不缺生源,也不缺优秀生源,一般不会招周边县里的学生,除非有钱。
江自鸣家连县里的边儿都够不到,她怎么能上三十七中?
一听有人说自己母校好,江自鸣也与有荣焉,大力替自己母校做宣传:“我们学校可不光这些,还有福利项目呢,可以给家庭条件不好的同学提供帮助。我就是通过福利项目上的学,当时能上好几家高中,但是三十七中不光免学杂费,每年还给一万块钱的补助,所以我就上三十七中了……”
邵旭北抬头观望她的神情,她眼里满是庆幸与眷恋,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不合适的话。
不知道该说她傻还是豁达。
大家都在伪装,穷人装有钱,富人装没钱,总之是要维持在一个差不多的水准,说出来不要让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自己。
这非常正常,甚至合理。
合理到邵旭北认为每一个人都该这样做。
不想太突出有什么错?不想被区别对待有什么错?想要保护自己有什么错?
在自然界的动物为了生存都学会了伪装,更何况是有自尊心的人类呢?
但江自鸣就那样大大方方地说自己“家庭条件不好”。
在邵旭北看来,像是轻飘飘地揭下一张薄纱,下面却是难以掩盖的血肉模糊的伤口。
明明家庭条件不好的是江自鸣,直白说出现实的也是她自己,但偏偏,邵旭北觉得自己像是被扇了一个耳光。
无声,却刺痛。
江自鸣已经讲完,在等他的回应。
邵旭北找回自己的声音:“……是吗?我也没听过这个项目,真挺幸运的。”
江自鸣略微有些得意。
“我之前也不知道,甚至之前都没听过三十七中这个名字,还是我那天回学校报名,正好看到三十七中的老师在宣传。然后我就和几个同学家长一起来市里报名了……”
“和同学家长?”邵旭北措措辞,用了个委婉的称呼:“叔叔阿姨没一起吗?”
江自鸣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叔叔阿姨”指的是自己的父母。
她满不在乎地说:“我家里人忙,他们没有空,所以我自己去的。”
讲起这个事情来她还有些骄傲,“一开始那几个家长还不想去,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好学校,还是我把他们说服了的,结果去市里了一看,这比我们县里最好的高中都要好不少呢,我们几个当场就报了名,后来叔叔阿姨见了我还感谢我呢。”
她讲这些事,就好像在讨论饭菜好不好吃一样平常,不带丝毫怨怼的情绪。
然而,连邵旭北这个外人都忍不住为她父母的漠视而感到心惊。
他忍不住想到自己高中报名的时候。
他成绩好,市里的学校随便挑。当时他觉得三十七中离家更近,二中还有户口限制,必须得买学区房。他那会儿还不知道家里到底多有钱,想着要不上三十七中得了。
但是他爸妈没让,说房子早就买好了,本来就打算让他上二中,一开始还担心他成绩够不上,所以专门准备了一笔不小的赞助费,结果没想到这小子自己争气,凭本事考上了。
他爸很高兴,直接将那笔钱打到他的账户上,说这也算是他自己挣回来的,让他自己打理。
当时他觉得理所当然,剩下的一部分是开心和激动,感激几乎没有。
他从小就备受关注,已经习惯了家里为他全心全意的付出。
要换做自己是江自鸣……
邵旭北不知道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不过……
他又有些淡漠地想,她确实应该庆幸,为自己的好运。一步行差踏错,她一辈子可能就毁了。
江自鸣讲完自己的故事,才发觉邵旭北很少讲话,于是主动将话题转移到他身上,“二中在哪儿呀?我听说二中有好多套校服,还有专门儿用来参加活动的,真的吗?”
邵旭北点头,二中的素质教育在市里也是出了名的。
“我们四季各有一套不同的校服,还有两套颜色不一样的晚礼服,女生是短裙,男生穿西服,当然也可以穿自己的。”
“哇,”江自鸣眼中满是羡慕,“真好,我听说二中还不管头发,女生都可以留长头发。”
她抬手摸了一下自己刚长到下巴的头发,伸手比划着:“我们高中查头发,特别严格,必须漏出耳朵尖和眉毛,你看过朵拉没?我们发型就是照着那个来的。我朋友说我那会儿长得就像个小男生似的。”
说着说着,她有些忍不住笑意:“我朋友用我高中的照片当头像,然后有个男的加他好友,问头像是本人吗?我朋友说不是,怎么了吗?你知道那男的说什么吗?”
她真的很能聊,表情丰富,语调生动,把一些乏味的小事儿也讲得很有意思。
邵旭北也起了些兴趣,追问道:“他说什么?”
“人家问:‘你能不能把这个男生的□□号推给我?我挺喜欢他的’。我朋友都沉默了,说,这是个女生,”江自鸣显然忍笑忍得很辛苦,一双笑眼亮晶晶的,“然后人家就说,不好意思打扰了,立马就把我朋友删了。我真服了,他真的把我当男生诶!”
她总算说完,忍不住笑了出来。
邵旭北听得认真,也被她的笑意感染,低低地笑了两声。
在他自己都没察觉时,先前的偏见与隔阂早在这一番交谈中消散了不少。
江自鸣似乎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她的真诚能让人放下心防,忍不住向她靠近。她让人觉得好像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可以的。贫穷不是讳莫如深的话题,自己的糗事也可以用来打趣,交谈不是为了驱散尴尬、打发时光,仅仅只是想分享、想交流而已。
邵旭北暂时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也忘却了他向来在意的分寸感与距离感,不去想这样会不会让别人觉得为难,直截了当地提出想看看那张照片。
江自鸣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以,直接点开许多的头像,递了过去。
是短头发的缘故吗?邵旭北忍不住将两个时期的江自鸣做比较。照片上她的发型确实很像朵拉,刘海儿剪的很短,漏出洁白的额头,眼神纯净,毫不避讳地面向镜头,没有矫揉造作的表情与动作,只是微笑着比了个剪刀手,看起来竟然真的有点儿可爱。
而且确实挺像个小男生。
“挺可爱的,”邵旭北没注意到自己说话也变得直接又真诚。
江自鸣笑嘻嘻地接过手机,大大方方地接下了这句夸赞:“那当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