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湘灵抬头仰望雾海。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走过这条路了，剑修御剑而行，无需登山。上一次行经这里还是刚入宗门时，如今来洞玄派，却是为了参加冲玄大会。

道门传承至今，分为三宗：中土洞玄派、萧丘寒焰门、南海浮石派，此外，修真界还有些不信仰神国的外道六派，芳壶山、西海书院、灵结寺等等。

其中，洞玄派是道门之主创立，传承最为纯正，常以正统自诩。

三宗六派和朝歌名门，或多或少都曾有圣师飞升，受万人供奉，而洞玄派的这一位圣师，自然就是薛烛了。

谢湘灵已有两手打算，第一，讨死，最好是能进洞玄派，看看能不能招惹到哪一位年轻弟子或是长老，祝千寻在幻境中的一剑足够让这具身体花费三个月来修复，若是真正的现实想必威力更大，所以，能在冲玄大会上得到和同门试剑的机会就很不错，能试祝千寻的剑就更好。

第二，见到薛烛。胜过冲玄大会，即能直面神国与圣师。

谢湘灵仍然记挂着那阵黑雾，神秘的雾气、耗费极大的阵法，只能指向神国。

融金阙最不缺钱、人、地，他提了几个要求，对戚万贯来说也是举手之劳。反正，赢薛烛是没把握的，输了惨死倒是板上钉钉的，无论怎么想都不亏。

眼下，他正其貌不扬地混在人群中，身旁一位老者似乎是体力难支，站不稳，险些跌倒，谢湘灵顺手扶了一把，道：“您小心。”

老人颤颤巍巍站起来，向他道谢。

他头发花白，脊背佝偻。不对劲的是那双眼睛——浑浊，温和，迷惘，其间却有昏昏的死气与暮气。

这位老人分明是个修士，不过，已至暮年，道心已失，死期将至。

谢湘灵琢磨了一下，他记不得这么张面孔，或者说，他本来就很少去记别人的面孔，而他现在打扮成这样，应该不会有人认得他……

也许是这模样怪异，惹人注目也说不准，下次得换个扮法——谢湘灵笑了，温和道：“您还有需要帮忙的吗？”

老人如梦方醒，仓促地移开眼，道：“多谢……”

谢湘灵并不在意，仍旧拾阶而上，等到总算穿过雾海时，便是豁然开朗的景象了。

越过无边雾海，正是春光明媚、柳暗花明，数千里望不着尽头的盎然绿意，极目远眺是山涛翻滚，林海连绵，瞻望苍穹是云海茫茫，而青峰耸立，有如长剑没入云端。

眼前正有一座白石山门，上有沉凝墨书——“洞玄日月”。

谢湘灵打量着那四个墨字，就在此时，听见人群猛然地吵嚷起什么，好似灶上沸水蓦然炸开了锅。

“凭什么！”

“这不公平！往年的规则都摆在那里，凭什么忽然说变就变？”

内门弟子大概正在宣读什么规则，但隔得太远，人群吵嚷，谢湘灵如今神识灵敏也只能听见只言片语，吵得耳朵疼，伸手捂住时，瞥见附近还有个内门弟子被团团围住。

站在乌压压推挤人潮前，正是孤立无援。

不巧的是，那算是半个熟人。更不巧的是，谢湘灵身量高，很显眼。叶云栖一眼看见他，如遇救星，大叫：“符平！”

叶云栖这一句喊得太大声，众人的目光聚焦到他身上，谢湘灵讪讪放下捂耳朵的手。

“你居然在！”叶云栖硬生生从人群中挤出来，震惊道，“我们把莫霖山翻遍了都没找到你，都以为你死了！”

“没死，没死，”谢湘灵打哈哈道，“多谢师兄记挂，此事说来话长……”

叶云栖道：“说来听听！”

谢湘灵哀愁地拉长声音，“其中诸多曲折，颠沛流离……。”

叶云栖仍睁大眼睛：“所以呢！”

好吧，看起来不能搪塞过去了。

谢湘灵只好胡编：“我当时饥肠辘辘，本想去山上挖些野菜，结果一时失足滚下山来，幸亏命大，侥幸逃生，四处流浪，终于寻到洞玄派……”

借着这机会，他又问了一句：“眼下是怎么了？是今年进外门的规矩改了吗？”

“唉，是啊，”叶云栖注意力被转移了，又苦闷叹气：“不知道怎么的，今年那些长老忽然颁下规矩来。说是什么进外门还需要过锦麒兽一关——虽是灵兽，但往年来从没听说过修士的资质还需要灵兽来评定的，再说，那锦麒兽虽然是天地之灵，但比起人终究有所不同。”

锦麒兽据说是麒麟和狮子的混血，谢湘灵从前见过，因此他点点头。

不远处的内门弟子还在说什么，忽然一道剑光亮起，似乎是哪个被推挤吵嚷得不耐烦的内门弟子出了剑，叶云栖神色骤变。

“有人动手了！”叶云栖道，“内门弟子不能对凡人出手的，糟了！”

更糟的是，人太多，一旦拥挤起来更要命。

接着便有哭喊声，似乎有人跌倒，互相推搡谩骂，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在此时，听见一声刀剑清鸣。

如冰泉冷玉相击。

海潮巨浪般的威压直要把人的脊梁都压垮、睁不开眼睛。剑意滔天，刺得眼睛发酸流泪，更有甚者两膝发软两股战战，即将跪倒。

而那仅仅是昭明期修士漠然的一瞥。

祝千寻正从雾海中无声走来，形单影只。不穿他那仙风道骨的白衣裳了，倒穿一身黑，仍旧显得无趣。

然而这剑杀气凛然。

他穿过静默的人群，周身正有无数把无形而凄厉的剑。身量薄而锋利，穿破雾气行来时，身上似乎还留着几缕残雾缭绕，犹如一滴浓墨落入雪浪纸，漫漫的空白当中，只有一点乌黑得扎眼。

因为扎眼刺目，也因为凛然的凶气，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了，一时四处静默，听得牙关打颤的声音。

谢湘灵仔细瞧了瞧，发觉祝千寻已然勘破那道门槛，不过几月就进益飞快逼近昭明巅峰，剑意也愈发纯粹。

正想着走了神，因此他没注意到周边的空气仿佛结了冰，余光里也多出一片漆黑的衣角停在那里，有如一只飞鸟栖息。

——等等！

谢湘灵收回目光，面具后的眼睛正对上祝千寻那双漠然漆黑的眼。

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