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儒雪听到那已恢复平日淡然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刚想起身却被她摁回了矮榻,她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后收回,只淡淡道:“不必。”
乐笙却起身迎她,语气中带着十分的关切,问道:“真不要紧?鹤寻他……”
妄尘抬眸看她,抿唇笑了笑,眼中却是不可言喻、难以启齿的晦暗。
鹤寻……原来他就是鹤寻,真是……
一千九百多年前的前尘往事,妄尘从来不愿主动忆起,若非归止刀穿破鹤寻仙身时,他仙力尽失复了真容……这段往事,又该在何时才会想起……
一千九百八十四年前,是天上地下太平年,无魔无难,无灾无祸,妖鬼封眠。
这日,一位新入九天境的紫衣仙,受天君召询前去神殿,传召领路的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仙。
据说飞升前是什么年纪,成了仙后便会停在那个年纪,众仙称此为前尘真龄。而多数仙家为了形容体面,皆会隐去前尘真龄,幻作妙龄模样。
紫衣仙原本不懂这些,给她钉锁仙钉的仙差问她“你前尘真龄当真如此年轻?”时,见她茫然不知的样子,才好心说与她听。
她垂目,眸色暗淡无光,抬起的掌心中已什么都瞧不见。
那锁仙钉穿皮进肉,钉了四根,两根在锁骨,两根在手心,钉入后便消失不见。若非仙力尽失,和那扯心烂肺的剧痛依旧,还以为在她昏死后,那仙差起了仁善心又给拔了。
听看守她的仙差说,她昏了五日,又说这是常有的事,历来都是钉入即昏,没仙能受得了。
老仙一路上没什么言语,也不与她介绍,而她更没什么心力搭话,只安静地跟在一旁。
二仙刚准备踏上天阶,便听到天阶前几个仙官在扯着闲话。
她本不想听进耳中,奈何几位仙官闲话说得太过热火朝天,那架势,颇有在讨论苍生旦夕福祸如何应对的样子,她觉得可笑。
“所以……你们几个也没亲眼见过?猜来猜去好没意思,何不直接些,去问见过她的?”
“这话说的,是在哪一处逮到那蠢仙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一片当值的仙官个个成日阴个鬼面,染了邪气似的,要是能搭上三言两语,你我又何须在此互相扯闲?”
“可不就是,赤颉什么地方?神魔冢啊!在那鬼地方当值,能温文尔雅地与你好言?”
“……”
她脚下已是几阶登去,且伤口一直疼得她恶心,原本不想理会,但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间提到了赤颉……她止了步子,转头看了眼老仙,见他没有催促的意思,她才又折返回去,想听个明白。
老仙召了根雕鹤木杖杵着,并不着急,毕竟锁仙钉在身,她逃不了。
“要我说啊……赤颉不是还埋着个活的神君?我猜既然仙籍查无此仙,又无前尘记忆,那不就极有可能是那神君所化?”
“……?”
“……你这猜得也太离谱了些,那儿埋的是个神君,不是神女,这蠢仙是个女身,你到底认没认真瞧仙文啊?”
“好罢……”
“都说完了?听听我的,内殿来的最新消息,天君怀疑……那蠢仙是赤颉神魔冢里魔邪残息变作的假仙!”
其他仙官听后,顿时没了言语,神情莫测。
她见众仙止了话头,冷声问道:“打扰诸位,不知为何要说……她是位蠢仙?”
众仙官这才注意到身后这位紫衣仙,打量一番后,皆如见了瘟神般退避三舍。
身着紫裳,发尾微白,眼眸灰紫,赤足踏地,仙泽浊乱……这不是仙文上所说的赤颉无名仙又能是哪位?
众仙官此刻再回品她刚刚那一问,挑衅意味如埋进土里的酒酿一般,越品越浓烈。
见自己冷了场,她又面无表情地回到老仙身旁。大约是问不到答案的了,罢了,“蠢”虽是个难听的名头,也比“恶”或“坏”要好些,倘若说是“又蠢又坏的仙”,才是令她需要难过之事。
老仙领着她继续走上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天阶,开口问道:“你可知仙籍查无此仙,代表什么?”
她摇头回道:“不知。”
“嗯……”老仙木杖闷闷的叩响那白玉料铺的天阶,又不再言语,继续领她行路。
神殿前站着位青衫常服的仙君,青年模样,丰神俊朗,老仙若不拜礼,她实在瞧不出这位便是统领天界的天君。
天君问道:“可有名字?”
她答:“不记得了。”
“可知赤颉是什么地方?”
“神魔冢,来时刚听到的。”
“那……可识得渡乐是谁?丰息是谁?蕴尘……是谁?”
“不识。”
“……可识得赤涅?”
“不识。”
“……”
老仙说道:“君上,不妨直接探探她的仙相脉泽。”
天君颔首,招手让她再上前些,她虚着步子向前,站定那瞬,五光十色的炫目法阵就从她脚下拢了上来。
片刻后,天君面色凝重道:“一片混沌……”
她不解地问:“这是何意?”
老仙与天君皆未答她。
大约是指,她来路不明,身份成谜,极有可能是个秽祟缠身,魔邪化作的东西。而为何称她蠢,是因她一问三不知的样子,在天界实属可笑。
这是一周天后,她被仙差押送往炎池的路上,从随行众仙官的只言片语中总结出的。
而现下如果没有意外,她就要死了。
比单纯的死要再惨烈些,是魂飞魄散,连一缕青烟都生不出的死法。
或许是就快到那炎池的缘故,随行的一众仙官也都渐渐沉默下来。
空白地来,彻底地去。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醒来时只身躺在一片赤红土地上,心中是空的,一切陌生。漫无目的地游荡几日后,终于见到几个同她一般的活物……便成了现下这般境遇。
死不新鲜,活不稀罕,她对一切本就一无所知。
但……
“退……不得……退不得……”
她听到那云霄间似乎有谁在呢喃轻语,模糊不清。
像一缕烟,若是仔细听,顷刻间就不见,但若忽略它,又立刻拂进耳中。
“退一步苍生浮尸……退一步万丈深渊……”
于是她问押送她的仙差:“云间有谁在说话?”
左右两位仙差皆神色怪异地瞟她一眼,其中一位敷衍答她:“可能是要死的幻听罢。”
“好罢……”
天界再细细查了两遍仙籍之后,似乎就不是很在乎她是谁了。她的问题,自然也没仙愿意认真回答。毕竟是要死的,一个就要魂飞魄散的无名仙在意什么,又何须关切,白费口舌罢了。
她说不清现下什么感受,连替自己辩解两句,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们下了云层,落到了一处枯败可怖的山地。越向前走越是荒凉昏暗,脚下踩着的岩石黑亮,就连缝隙里的砂土皆是墨色。炽热的风浪已滚滚而至,众仙法术护身,皆是气定神闲,但她被诛魔钉穿身钉死了仙脉,已毫无抵抗之力,只能咬牙忍耐。
诛魔钉……那日她回到牢中,便被拔了锁仙钉,换了诛魔钉。
一直奉命看守她的仙差,大约是整个天界对她最温柔的仙,愿意在她醒来后告知她换了什么钉,也愿意告知她被投入炎池是个什么下场。
天光已然照不进此地,鸦黑的云,锋利的地,向前的每一步都是血肉模糊,可诛魔钉在前,她已感受不到脚下的疼痛。
她看到眼前百丈宽的巨渊后,明知不会有回应,还是开口问道:“即便我没有作过恶,即便只是极有可能但却证明不了我真是魔邪所化,也要如此吗?”
意料之中,无一仙应她所问。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低眼望去,看到了渊底沸腾的赤红。退一步苍生浮尸,可她尚不懂得苍生为何物……退一步万丈深渊,她如今便站在深渊之上……
天君踏云而来,他落在她身后,声音威严,每一个字中都携了驱动诛魔钉的法力,他说道:“渡乐神女寂灭后,凡人便再无可能飞升。仙籍查你不出,便是恶孽,本君掌管天地,不可轻放,今日你也算死得明白。”
她回眸转身,却看到天君满目悲悯,便想或许他也是无可奈何。于是她张口想再说些什么,一股无形之力却隔空袭来,狠狠将她向深渊推落。
本就昏暗的天,在她坠入深渊的那一瞬迅速模糊,耳边狂风呼啸,炙热刺耳,那一股力无情地推着她越坠越快,她抓不住任何生机,烈焰在渊底肆虐燃烧,意识在这刹那几近消散。
若非那道携红白影带着万丈金芒破开乌云,如闪电般及时劈入深渊将她带离,她恐怕早已连青烟都做不成了。
……
那么如今,谁又来与她解释,为何天君的身侧仙官,要混入鹊楼八层来,做这些弯弯绕绕的破事?
老仙老仙……前尘真龄……呵……
妄尘看向风楹:“风楹,先送显清回屋,我同乐笙有事要说。”她又看向姚儒雪:“若是实在好奇神女为何身殒,可以让风楹找来那年的鹊楼存卷予你,比仙历记载要更多些。”
待二人离去,乐笙才叹声说道:“别想了,你这副样子,也且先缓一缓罢。”
“奉天……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他到底想干什么了……”妄尘闭上双眼,那双推她入深渊时满是悲悯的眼睛,那双后来同她下棋时春风和煦的眼睛,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双眼睛里一定还藏着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