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中午,茶餐厅,听完我讲述的前因后果,他瞪了我半天。
“你说什么?”我瞪回去。
“我说什么?哪个妈妈看到自己孩子晚上不睡觉把手塞冰块里也要继续学习能不心疼?还能想你这是在示威?在装可怜?我的个天啊。心眼太多不好,虑多劳神;心眼太小也不好,气多伤身。快别生气了,吃这个。”
他给我夹了一块肉。
我张开嘴巴。
他的黑眼珠转啊转,这个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加了服务员的微信,能在翻桌最快的午餐时段定了个小包厢。不知这里有没有摄像头。
那块肉最后还是放在我碗里,我一阵失望。
“你不明白。”我说,“我妈妈一直没原谅我。”
“咳,你啥时候原谅过她?妨碍你恋母吗?”
我不说话。
“一不服气就不说话。”他转过筷子想戳我的脸,我躲开。他用手背碰了一下。
空调风很大,他的手背是暖的,我脸上像冰和火碰了一下。
我忘了一连串不满,包括他昨晚的恶意关机。
“我不是恋母。我只是……”我不知怎么和他解释,我心中多年来深藏的情绪已牢牢盘结在阴森黑暗的最底部,呛人又带血地腐烂着,那是最了解我的他也不曾触及的部分。
“对了,早上我看见你妈妈了。”我干脆地换了话题。我果然受了他的影响。
他识趣没再追问,顺着我说:“我妈今早下班过来给我送了点水果。不知该怎么说她,整天闲操心。你在哪儿碰到的?没事吧?”
“没事。”我看他有些紧张,不禁笑了,把今早的事告诉他。
“是不是觉得我妈妈挺单纯?”他问。
我点头,“她明明警惕着,结果还是按照我说的换了书,她就不怕我故意买没用的?”
“我妈没那么傻,这些东西她平日都留意的,要是住院的有个教师,她马上去跟人家话家常套近乎,我上的补习班估计不比你差,都是她比较着问出来的。你说的东西就算她不会做,也有大致评价。其实,”他眨巴着眼睛打量我,“知道吗,她最喜欢的性格应该是你这样的。”
我完全没想到。
“她喜欢有主意的人。虽然她本人比较有主意,但她依赖性太强,不果断,喜欢理智聪明的人帮她分析,最好能帮她决定。要不说我们要是换一下,你妈和我妈大概都解脱了。唉,可惜啊。”
我不知道他可惜的内容,我也在可惜,如果我们没有这么复杂的家庭关系,只是简简单单谈个恋爱,哪怕同性恋也不见得有太大的家庭阻力。
“你妈妈出过医疗事故吗?”我问。
“哈?”
“或者护理水平平常?”
“啥?”
“我说你妈妈的工作。”
“工作?她很好啊,满意率超高,性格好,我不是跟你说过病人对她赞不绝口?”
“那她为什么一直不升职?”我问,“得罪了领导吗?”
“啊?”
“还是你妈妈早就升职了,你一直没说过?”
他终于反应过来,奇怪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说来话长。当年我妈妈医院有个年轻有为的小领导一直追她,结果她没看上,被我爸追走了。这小领导心胸狭窄总在她背后捣鬼,导致她很难升职。后来她离开医院当家庭主妇,再后来离婚想回到医院,奇葩的事来了!”
“那个男人又来追求她?还是……胁迫?”我有点紧张。
“胁迫?谁能胁迫我妈,她最不受威胁。这个小领导已经成了大领导,结婚生子夫妻恩爱,也不知怎么很后悔当年的作为,主动帮我妈弄好了工作的事,直到现在还很照顾她——没出轨,没婚外,我妈不是那种人。我以前也以为他肯定别有用心,后来……”他十分心虚地看我,随即非常诚恳地说:“后来我回忆我们以前那段日子,我发现人可能会在极端的错误里得到成长。我突然就理解了他的后悔和他现在的好意。就是……会不断问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么卑鄙的事,不断想那时候的自己怎么了。”
“看来您通过打我,领悟了不少人生哲理。”我说。
“我……”他低着头,嘴唇皱巴巴的,“错了……”
“既然有大领导提携,怎么还是不升职?”我问。
“啊?啊。那几年医院变化大,现在升职又要学历又要资历,小年轻都是这个学校那个学校毕业,更少不了有后台的。我妈没这些,也不擅长拉帮结伙,大领导隔着几层,能帮的有限。而且,你可能不了解医院,护工这种本来就没太多升职空间。”
“我记得你说你爸爸以前在机关也不参与这些。”
“对。他最烦这些,只安心当个小科员,捧着铁饭碗,不愁吃不愁喝就行。不然他们怎么成了夫妻。”
“灾难。”我评价。
“喂!”他叫了一声,“说什么呢?”
“一家一个与世无争已经拖了后腿,两个都这样,除非他们有三辈子花不完的钱,不然不是灾难吗?”我问。
“也没那么严重,他们不是不努力……”
“难怪你也这样。班委会的干部辛辛苦苦至少拿到升学加分,篮球队日日苦练至少有个名次,你跟着他们忙,最后什么也得不到,真是个只看过程的大公无私的奉献者。”
还有宁愿单恋单方面付出只希望对方幸福。有病。
“喂!不能这么说吧!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得到,我……”
“收获了友谊?恭喜你。”
“喂!”
“缺学历就应该进修,就应该想方设法尽量弥补,而不是整天只想着为了儿子学什么外国会话。”我说。
“别这么说。”他沉下脸,我看得出他生气了。
我们之间能够心平气和地谈论彼此的家庭,不评价对方的妈妈是一大前提,我们谁也不曾说过对方妈妈的不是,我知道他护短,但我依然要说。
“这就是你们的误区。母子关系好更不能把未来全放在一个人身上,以为这是资源倾斜,其实只会害了她。”我不理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就说护工。我外公当年的护工好像是从日本进修回来的,那边有系统的培训体系,这种高级护工需求量很大,可见这个职业有提升空间。你只想着把她带走,让她远离不好的回忆,怎么不想想帮她走出来?”
“那是……我们离开以后的事吧?”他似乎有点理解我了,反问道:“难道你会把未来全部设计好吗?”
“会。”我说。
“啊?”
“不这么做才奇怪吧?”
“你是说你已经决定以后要做什么了?”他不太确定地问,“你要考哪个学校,什么专业,以后做什么。”
我点头。
“是你保送的那个专业吗?”
“什么保送。我高一因为竞赛的确有个保送名额,我拒绝了。我没有搞高端科研的脑子,不准备学理工。”我说。
“什么?那你跟我说……”
“为了气你。”
他看上去很想咬死我。吸气、呼气、狠狠瞪我,最后又是无可奈何,“好吧,上仙以后要学什么啊?”
“法。”我说。
“律师?”
我点头。
“倒还挺……适合你性格的。”他上下看我,“你动不动就说什么公平。”
“那只是一方面。”我说,“还要考虑收入。律师收入高,社会地位高。”
“你还考虑钱?”
“我为什么不考虑钱?”现在换成我打量他,“第一要考虑的就是钱。先别说家里的生意有没有风险或者由谁继承,即使不考虑我妈妈这边,我爸爸可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他后找的女人花言巧语,早晚把他剩下的钱骗光。我妈妈说那女人虽然贪婪却是个肯过日子的,但人心难测,我总要有赡养他的能力吧?”
他看着我,像是刚刚认识我,半晌才说:“你想的真长远。我就想不到这么多。”
“你之前不是说想学心理学?就业方向和薪资水平你问过师兄吗?”我问。
他讪讪地:“我只问了一些课程,还有哪些学校比较好。我、我回头好好问问他吧。”
“好。”我说。
他松了口气,略微畏惧地看了我一眼,突然又笑了,缓缓地再松出一口气,低声说:“我还以为……我比你成熟呢。”
我没说话。我突然想到,在他的思维框架内,他什么事都为我考虑,方方面面地考虑我的将来,可我却从来没为他考虑过,就连专业和职业这么重要的事,我因为不想知道就不去问他,我对他是不是太不负责了?比起他的付出,我做的是不是太少了?而他现在的惆怅,似乎只是因为他不能为我考虑更多。
性格温柔的人太吃亏了。像我这样自私的,反而能得到很多好处。
“你、你知道吗?”下一秒,他又把气氛抓了回来,轻轻松松,“我妈特别希望我当律师,她对律师有职业崇拜。”
“为什么?她那么有想法,不像会崇拜谁的。”
“她是个护工。护工护理什么?残疾的、重病的、临终的,这类人年轻的还好,老人的病床前不是冷冷清清,就是无穷无尽的扯皮。什么争财产啊,推责任啊,大打出手啊,全是人性扭曲和道德沦丧。我妈性子软,这群人吵完架都爱跟她抱怨,而且她还有张很让人信赖的脸,于是又问她有什么主意,她还能给人乱说话?就只建议找个律师。只有律师们闪亮登场,一群人告的告放弃的放弃,病房才能清净点。所以我妈就说,等以后我拿到证,她从医院就能帮我接到案子。”
“灾难。”我评价。
“喂!”
“有大宗财产的不会没有律师,需要你妈妈帮忙出主意的纠纷肯定事多钱少,说不定对方太可怜你妈和你一个同情,折价打免费打,她准备让你当公益律师吗?”
“喂……”
“别跟我说你连这个也想不到。”
“好好好。”他眼神惆怅地看着桌子上的套餐,“当然想得到。医院还不打紧,只是我的性格倘若从事法律类工作,难免代入私人情绪,所以我没考虑过。不过,真没想到,你这么独立。你明明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下长大,你完全有条件让自己不那么紧迫。总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篮球队前三场最困难,我会跟着帮忙,然后我就不跟着去了,也不会再和篮球队一起练习。我会推掉一切外务专心学习。还有,我也会约师兄出来好好谈谈。”
我根本不懂怎样劝别人,倒是他善解人意,从我那些足够得罪他的话里总结出好意。
“会不会太……干涉你了?”我问。
“我喜欢你管着我。”他说。
“我也喜欢你管着我。”
他眼中又出现能让我迷乱的光和水汽,我的心脏像瓶红酒被猛烈的摇,可是那片潋滟却越来越深沉,犹如幽深的古井。
“原来你……早就把一切想好了。”
我不明白他的语气为何如此奇怪。这是他第三次感叹我的长远或者独立,这一次却有些平淡,甚至冷淡。
“那我……”
他仍然看着我,暗红的嘴唇吐出两个意义不明的字,他上下两片嘴唇明明正要合拢吐出第三个字,突然又扯向两边,大声说:“那我考考你吧!”
我一向拿他的半截话没办法。只能听他说了一件他妈妈遇到过的病床财政纠纷,情节的复杂,每个参与者阴暗的嘴脸和险恶的算盘,足以让我绞尽脑汁,根本说不出谁是谁非。他的笑那么好看,我看着看着,鬼使神差地问:“你妈妈后天是不是夜班?”
他眼波一闪,牢牢盯着我。
一瞬间,我有被他讽刺甚至鄙视的感觉,我几乎要用全部理智压住那种强烈的被冒犯感。
“去我家……太危险了。你太不自觉,你这种长相的人出现在哪里是会被人注意和议论的,你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果一个不小心……”
我没说话。我知道他在找借口。就算我引人注目,半年前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将我带到他家,现在就不行了?
他说着说着自己停下观察我,我的沉默让他无奈地笑了,他问我:“你就那么想做……那件事?”
那种被冒犯感更强了,我突然意识到在他面前,我像个急不可耐的色狼,不,我像个要饭的。
但我已经不是那个被冒犯就要立刻反击的人,我尽量平静地说:“要是你不愿意……”
他拿出手机查找着,凑过来说:“你看。”
我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地图。
“周日他们第一场比赛,你有空去看吗?体育场附近有很多快捷旅馆,我们可以找一家一人开一间房,就算被人看到或者出了什么意外,两份开房记录可以说我们各自带的是女朋友。或者干脆说……叫了按摩服务。”
“按摩?”我的脸一定红了,我几乎不敢看他。他怎么懂这么多?
“对,到时候就这么说吧。不过这两天要……专心啊。别再弄你那个冰桶了,冻坏了怎么办。”他说。
我又觉得他像哄小孩的,为什么这件事在他心里似乎没有任何必要?如果他不好奇、不冲动,他为什么亲我?
我几乎想马上取消这个计划,话到嘴边我说:“你用我那个手机开房吧,我给你绑张卡。”
老实说,我有点鄙视自己,我根本难以抗拒那件事的诱惑,我朝思暮想。
“不用。”他断然道。
“你用你自己的手机的话,也许你妈妈……”
“我会自己绑卡。我以前假期打工赚过一些钱,全放在队长那里,我向他借个卡就行。”
我又察觉到他话语间的冷淡,我依然克制着自己的不悦,还有不断上涌的伤心,我尽量自然地问他:“你是不是不愿意这么早……”
“你误会了。”他看着我,以前所未有的认真说:“我从没想过你会喜欢我,对我来说就像做梦一样。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我的心脏随着他过分认真的语气猛跳。
可是他过分冷淡的神色哪里像愿意?
我只好说最实际的:“你的钱够吗?假期打工能赚多少钱,不如还是我……”
“够。”他打断我。
我不理解他的不高兴,在此之前我们从未因“金钱”闹过任何不快,哪怕他来抢,哪怕我诬陷他偷,那些钱来来去去,在我们眼里不过是发泄情绪的工具,毫无意义。
“你……为什么把钱放在队长那里?想做什么?”我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他妈妈对他那么大方,他的零花钱肯定不少,他存钱想做什么?
“想离家出走呗。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他摆摆手,显然不想多谈,“好了,我们赶快吃饭,要迟到了。”
离家出走?他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一顿饭下来,他仍然说说笑笑,还主动咬我的吸管,尝我的饮料,这本该让我激动的动作我无心欣赏,他的样子变得十分遥远。我看不透他的冷淡,猜不透他的心思,我自诩为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却突然明白自己对他一无所知。我看到的前前后后不论行为还是性格,无不充满矛盾;我知道的点点滴滴只有一个叙述者和证人,就是他自己;我爱上的人无比阴暗暴戾又无比温柔善良,像个巨大的BUG。
没错。BUG。我竟然现在才发现!